八十七高龄的恩师夏承焘教授在北京仙逝已逾半年,到今日我才为文追念。恩师的道德文章,与他在词学上永存的奉献,海内外已有多篇文章报导,无庸我赘述。在我回想中显现的,都是在杭州、上海肄业年代,他对弟子们传道授业的点点滴滴,与师生间素日共处言笑晏晏的情形。
我进之江大学,完全是遵照先父之命,要我跟随这位他终身心仪的青年学者与词人。我上他《文心雕龙》榜首堂课时,却仅仅满心的猎奇。他一袭青衫,潇潇洒洒地走进讲堂,笑容满面地说:“今日咱们上榜首节课,先聊谈天。你们喜欢之江大学吗?”那时同学们彼此之间都还不了解,女孩子更害怕,只低声说“喜欢”。他说:“要大声地说喜欢。我就十分喜欢之江大学。这儿情面款切,学风淳朴,景色幽丽。之江是最好的读书环境,一面是秦望山,一面是西湖、钱塘江。听说之江景色占国际一切大学第四位。希望你们刻苦读书,将来使之江的学术位置也能升到国际第四位乃至更高。”
他一口字正腔圆的永嘉官话,同学听来或许有点特别,我却很了解,由于父亲说的正是相同的“官话”。尤其是他把“江”与“山”念成同一个韵,给我形象十分深入。接着他解说作者刘彦和写《文心雕龙》的主旨,并特别强调四六骈文腔调之美,组合之紧密,便于诵读,易于回想。然后用铿锵的乡音,朗吟了一段《心机篇》,问咱们好听吗?我觉得那么多典故的艰深语句,经他波澜起伏地一朗吟,好像比自己苦啃时简单得多了。下课今后,与一位最要好的同学一路走向图书馆,一路学着教师的调子唱“形在江海之上,心存魏阙之下”,又学着他的口音念“前面有钱塘江,后边有秦望山”,却没想到教师正走在咱们后边。他笑嘻嘻地说:“多好呀?在厥(这)样的好湖山里,你们要刻苦读书哟!”
中文系同学不多,咱们了解今后,恩师常于课余带领咱们徜徉于清幽的山水之间。咱们请问他为何自号瞿禅,他说因自己长得消瘦、双目瞿瞿。又请他解说禅的道理,他说“禅并非一定是佛法。禅也在圣贤书中、诗词文章中,更在日常日子中”。后来他教咱们读书为人的道理时,在他那和蔼可亲,情味横溢的比方中,常常含有禅理,却使咱们个个都能心照不宣。那一点深深的领会,常于他对咱们颔首微笑中,感觉得出来,而有一份无上的欢慰,因而咱们同学之间对他都称瞿师,当面请益时称他“先生”。
瞿师常常边走边吟诗,有的是古人诗,有的是他自己的满意之作。他说:“作诗作文章,榜首要培育对万事万物的重视,能重视才会有创意。诗文看似信手拈来,其实创意早在酝酿之中。比方‘松间数语风吹去,明日寻来尽是诗’,看去多么天然,但也得仔细去‘寻’呀。”他站在高岗之上,就信口吟道:“短发无多休落帽,长风不断任吹衣。”弟子们看着他的长衫,在风中飘飘荡荡,直觉得这位教师,有如神仙中人。咱们都说:“先生的境地真实太高,学生们及不到。”
他说:“这两句诗并不是出世之想,而是入世的一份定力。人要不强求功利,任何冲击都不致被迫摇了。”在九溪十八涧茶亭中坐定,一盏清茗端来,他又吟起词来:“短策暂辞奔竞场,同来此地乞清凉。若能杯水如名淡,应信村茶比酒香。无一语,答秋光,愁边征雁忽成行。中年只要看山感,西北阑干半落日。”这是瞿师的满意之作,也是弟子们背诵得最多最熟的一阕词。
瞿师小学结业后考进有官费补助的永嘉省立师范,不光免膏火,还可有几文零用钱带回家。在那一段日子里,他把学校图书馆的古典文学书悉数读遍。关于诗词尤感兴趣,已能按谱填词,这便是他立志学词之始。师范结业后,无钱立刻念大学,就暂住村庄小学教学。在幽静的村庄里,他就作了不少诗、古文与骈文,那时他还不及二十岁。“昨晚春风今夜雨,催人愁思到花残”,是他少年时的满意之作。
他执教的小学,就在我出世的故土瞿溪小镇,所以到我念大学时,他回想起来,赠我诗云:“我年十九客瞿溪,正是希真学语时。”我记住幼年时,他曾来我家访问过先父。先父就赞赏说:“这位年轻人将来一定是大学识家。”希望我能跟随他读书。十余年后,他公然已主大学教席。我进之江才半年,先父的挚友刘贞晦伯伯指着我向他人介绍:“这是瞿禅先生女弟子。”我真是又满意又惊慌,满意的是“女弟子”三字听来多么有学识,惊慌的是自知鲁钝,难以得教师之真传。
瞿师于西北大学归来后,卜居于籀园图书馆邻近,简直翻遍了图书馆悉数藏书,打下了历史背景和文明的深沉根底,立定了他终身为人为学的政策。他谦善地说自己很笨,以为“笨”这个字很有含义,头上顶着竹册,便是教人要刻苦;刻苦是人的底子,所以“笨”字从“竹”从“本”。
瞿师在抗战八年中,眼看河山变色,悲痛地作过几首大方歌词,其一是为浙江抗敌后援会作的,其词云:
他也目击许多读书人,有的为了日子,不得不平志事敌,有的却是自私自利,认贼作父。他曾作《瑞鹤仙》以“玉环飞燕”讽汪精卫的“辛苦回风舞”,见得他的心境之悲痛。他关于一个士子的出处进退,鉴定水平是十分严厉的。
自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二年,四所基督教联合大学(沪江、之江、东吴、圣约翰)借英租界慈淑大楼开课。尽管弦歌不停,但总难免国破家亡、仰人鼻息的感受。瞿师在教学词选时,常提起王碧山咏物词的沉咽,乃是一份欲哭无泪的哀痛,比起能够号啕大哭尤为悲痛。他回想杭州,思念西湖与之江母校,曾有词云:“湖山信美,莫告知梅花,人世何世。独鹤招来,共临清镜照瘦弱。”他看去笑容满面,但是他心里是瘦弱的,忧伤的。
恩师读任何中西文学、哲学名著及古文诗词,每有特别会意之处,必随时手抄数则分示弟子,希望于我的是,能以十年为期,完结一部长篇小说。与恩师别后四个十年已悠悠逝去。我居然沿袭地只写些短简零篇,长篇迄未动笔。往日苦短,将不知何故慰恩师在天之灵。在重重忏恨中,我只能以短诗一首,向恩师祝告,亦未遑计工拙矣:
据闻恩师于病革之时,屡次嘱无闻师母为低声吟唱他早岁所作的一阕《浪淘沙·过浙江七里泷》。此词是他少年年代的满意之作,曾屡次为弟子们诵读过,咱们都耳熟能详:
遥念恩师近年虽患脑神经阑珊症,而智者的一颗灵心,必定澄明如天边浩月星斗。况他以一生汗水努力学识,以满怀仁慈,付予人世。以他的佛心佛性,必定往生西方。他临终时听师母为吟他自己少年时满意之作,正如摇着短梦,飘然归去,心里必定因不孤负此生,而感到万分欣喜吧!
本书精选琦君散文四十八篇,包含童心、故土、母亲、异国、读书、怀人等主题。写母亲的名篇《母亲的手工》《母亲的金手表》,写父亲的名篇《牵挂荷花》,写教师的名篇《鹧鸪天》,写故土的名篇《粽子里的乡愁》,写读书的名篇《读诗的联想》等等,都录入其间。
琦君以散文和儿童文学名世,散文风格新鲜质朴、俊美高雅,在散文史和文学史上占有不行忽视的位置。本书比较全面地出现了琦君散文的写作相貌,并配有宝贵作者相片。